事实证明裴衍料想不错，周郁虽然几番奔走，齐县令那边也有松口，但这事情一转到秦家名下，秦子都便断然回绝，用他原话来说：季家若是想做那背信弃义之徒，也行，那就当着丹阳街坊邻里面承认自己过错，并让季明宣上京城秦家门口跪上三天，这样他再考虑是否撤消这一纸纳妾文书。
秦子都这样做法无疑是强人所难，季家就是顾忌着名声不想声张，这才想暗自将这门亲事做废，哪里还会大张旗鼓弄得人皆知，事情到这个地步，那也就是没有挽回余地。
这事季家闹开了，柳姨娘是到了季老太太门前哭诉，可是大家能想办法都想了，若是不想季家名誉扫地，季明宣再吃上官司，那也就只有将季紫薇送到秦家。
季明宣与季紫薇俩人重要性季家一比较，就连守门婆子都知道，要保全季明宣，也只得牺牲季紫薇了。
八月流火，霞光满天，就是这样一个黄昏，一顶小轿将季紫薇从庵堂里接回了季家。
回了季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拜见季老太太，这是铁打不动规矩，可与大家想像中不同，这一次季紫薇显得尤其镇定，近一年庵堂生活，她面容削瘦了些，可眉眼却显着大，有一种清潋娇美，倒真有几分像是不食人间烟火姑子了。
季紫薇就着蒲团拜倒季老太太跟前，也不需要人搀扶，自己便站了起来，她目光扫过坐一旁季家三姐妹，眼波婉转，微微一笑道：“没想到三位姐姐出嫁后还能齐聚一堂，也算是为我送嫁吧！”
柳姨娘就站胡氏身后，她泪眼婆娑地看着季紫薇，频繁地拿着绢帕拭着眼角，只是碍于季老太太前，她不好上前与女儿叙旧，可心里那股痛惜却是半点没少。
关于季紫薇婚事柳姨娘是力了，可眼下她说话丝毫没有分量，就连自己地位都有些岌岌可危，她是小看了胡氏，没想到不出一年时间，这个女人季明宣心中地位就高过了自己，她想哭都没地哭去。
季芙蓉抿了抿唇，淡淡地道：“六妹妹看着清减了不少，看来庵堂生活果真是磨砺人，不过妹妹性子娇纵，这磨磨也是好，不然到了婆家没有人为你撑腰，那受了苦还不得往自己心里咽去。”
季芙蓉口舌依然犀利，特别是她知道季紫薇当初竟然使计与外人串通陷害季重莲这事，她心里就饶不过她。
季紫薇咬了咬牙，她心里气闷，面上却笑得亦发灿烂，“大姐姐说得是，关于这一点，妹妹真应该向大姐姐好好学学，忍旁人不能忍，方才能够成就贤德美名……可妹妹怎么听说，大姐姐还是和离回了娘家，这再嫁女人名声是差了些，但忍忍也就凑和着过了。”
“你放肆！”
季芙蓉一拍桌子站了起来，面上怒色沉沉，冷笑一声，道：“我事还用不着你来操心，你顾好你自己就行！”
季幽兰只拿一双幽深眸子看着季紫薇，眼前季紫薇再不是从前那个莽撞行事少女，显然多了一分深沉与心计，不过再怎么样也都使不到自家姐妹头上，出阁再即，她应该好好想想今后秦家她该怎么立足。
季重莲一旁冷眼看着，此时却出声道：“六妹妹还是嘴上留德，你如今已经被许了秦家，娘家是你唯一依仗，你非要弄得姐妹不悌，那对你是半点没有好处。”
季紫薇妖娆一笑，眸中却泛着冷芒，一遍一遍地扫向季重莲姐妹三人，唇角一勾，“是，我是没有三位姐姐幸运，能够嫁得如意郎君，可我将来夫君也是皇上钦点探花郎，做妾又如何，焉知道我不能搏出一个好前程，二姐姐就是榜样！”
季重莲轻哼了一声，季紫薇倒是能耐了，会拿季海棠说事，虽然都是做妾可俩人命运显然是不同，别说季海棠如今已经育有一女，隐隐有被抬世子侧妃架式。
“好了，今日回来不是让你们姐妹斗嘴，都给我坐下。”
季老太太发话了，四姐妹相互看了一眼，各自自己位置上坐下了。
柳姨娘虽然还是泪眼蒙蒙，显然心底有了一丝安慰，这个女儿如今倒不是一味地犯傻了，看来这庵堂生活虽然清苦，也让她明白如何做人了。
季老太太看了季紫薇一眼，沉吟道：“六丫头，你几个姐姐家里也呆不到什么时候了，趁着这个机会，各人给你添了妆壮壮声势，到了秦家后可就要你自己好自为之了。”
季紫薇抿了抿唇，没有出声，目光却是缓缓垂了下来，放膝上双手缓缓地绞紧了裙摆上浅杏色丝绦。
“我也不会亏待你，这里有一千两银票算是我给你添妆了。”
季老太太这样说着，宋妈妈赶忙捧上了一个长条形黑漆描金花匣子到季紫薇跟前，笑着道：“六姑娘，这里除了一千两银票，还有老太太给一套红蓝宝石头面，市面上可买不到，精贵着呢！”
季紫薇笑着接过，对着季老太太福了福身，“孙女谢过祖母！”
这匣子拿手上并不沉，季紫薇面上虽然笑着，心里却发冷，季芙蓉出嫁时季老太太给添妆是多么丰厚，不说金银珠宝，连庄子和铺面都给有，季重莲她虽然不知道，但依照老太太对她宠爱程度，一定也不会比季芙蓉少。
可轮到她了，区区一千两银票，一套什么破宝石头面就给打发了，真正是让人心寒齿冷。
季老太太发了话，姚氏与胡氏依次上前给了添妆，然后是曾姨娘与柳姨娘，柳姨娘握住季紫薇手便不想松开，显见她有许多话想同女儿说，可眼下却不是时候。
季芙蓉不情不愿地放了对衔凤珠钗托盘里，这是她一早准备好，可经过刚才那事，她连这珠钗都不想给，看着季紫薇那张脸便觉着气人。
季幽兰留下了一对水色不错玉镯，三房本就不缺钱财，这样东西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，只是行到季紫薇跟前了，她不免要说上两句，“六妹妹，从前一切我就不说了，今后你自己珍重吧！”
季紫薇抿了抿唇，敛了笑容，目光落季幽兰下颌处那浅淡粉色疤痕上，眸色渐渐变得深沉，隔近了还是显眼，而这道伤痕却是她亲手留下。
就算这样，季幽兰都不恨她吗？
季紫薇想，若是谁曾这样对她，她一辈子也会怨着对方。
不管季幽兰是真地不记仇，还是因为自己得了好姻缘就将这仇恨淡化了，可她不会忘记。
季家人早就舍弃了她，不然也不会就这样看着她到秦家去做妾，她已经想通了，与其嫁给小门小户，不如去上京城里拼搏一番，前程是自己，她会秦家站稳脚跟，让那些曾经取笑奚落过她人都看看她辉煌。
季重莲给季紫薇添妆是一对玲珑玉佩，翠绿色泽，就像盛夏里那抹浓翠，绿油油感觉，好像要融进了心里一般。
季紫薇拿手上左右看了看，笑道：“五姐姐倒是舍得，如今是官太太了，到底出手不凡。”
话里话外带着刺，谁听不明白呢？
季重莲只是无谓地笑了笑，“今后六妹妹怕是也能有这样造化，咱们拭目以待！”
“那是自然！”
季紫薇咬了咬唇，一把握紧了那对玲珑玉佩，玉佩透凉清润，可握她手里无疑是个烫心火碳，季紫薇永远也忘不了，因为季重莲关系她吃了多少苦头，这笔帐她会好好记心中，总会有清算那么一天。
季紫薇嫁妆是胡氏给备下，不薄不厚，也符合她身份，到秦家做妾自然不能高过正房，也不宜太张扬，胡氏备下礼单让季老太太过目了，正好。
季紫薇出阁那日，秦子都本人并没有来，只是派来了一个管家接应，没有吹锣打鼓，也没有大红花轿，只是一顶粉色小轿抬着人便向渡口而去。
季紫薇坐轿中，看着全身上下那一身刺眼水红色嫁衣，她死咬着唇，直到唇角浸出了鲜红血滴，她这才缓缓放开，取过袖中白丝绢帕唇上一抹，血色娇艳而刺红，这才该是出嫁颜色，可她永远也不能够拥有了。
柳姨娘哭着倚角门边上，看着迎亲队伍一路远去，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，季崇天年纪太小不适宜去给他姐姐送嫁，别房兄弟是不愿意，季紫薇出阁便显得零落而悲戚。
她可怜女儿啊，女人一生中一次出阁竟然就这般寂寥中落幕，今后回想起来，女儿会不会怨恨她，怎么就没有托生正房太太肚子里，偏生是姨娘种，这才延续了她命运，一生悲苦！
季紫薇出阁之后，季家算是了了一桩大事，街坊邻里虽然也有些说道，但季家这事算是办得低调，连客也没有请过，依秦家那面态度，想来上京城里也不会摆宴，不过是抬去做妾，一顶粉轿也就盖过了出阁少女所有旖旎幻想，生活终是要归于平淡。
从上京城来了信，说是他父母也去拜会过季明德与大太太，双方都很满意，婚事照原计划如期举行，可季重莲等不到季芙蓉再次出嫁了，因为裴衍就要回西北了，而她也必须去到彭泽，代替丈夫婆婆跟前孝。
这是留季家倒数第二个夜晚，季重莲翻来覆去地睡不着，趁势便窝了裴衍暖暖怀抱中，说真地，要回到彭泽，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。
没有裴衍地方还是家吗？她只觉得彭泽那里异常冰冷，特别是裴母与郑宛宜，根本让她感觉不到一丝温暖，就算这样，她也必须要回去啊。
裴衍哪能不知道季重莲想法，一手揽紧了她肩膀，一手轻轻抚着她柔滑背部，安慰道：“别怕，与母亲相处上一阵子，你也就能慢慢摸清楚她脾性了。”
“可是，可是……”
季重莲半天“可是”不出来，盖锦被下脚指头都叠了一起，手指头也顺道挽起了他散开长发打着圈圈，她不想和裴衍分开，难道她就不能与他一同去西北吗？
这个想法一经脑海中形成便让她有些蠢蠢欲动，她也想看看那一望无际戈壁滩，试试那策马啸西风意生活，可这一切，她也只能是想想。
“难不成你还想与我一同去那西北苦寒之地？”
裴衍这话含着几分玩笑，可说完之后却见着季重莲双眼晶亮，一副期盼渴望模样，他顿时怔住了。
“你想去？”
裴衍撑着坐起了身来，双腿盘着，一脸认真模样。
季重莲点了点头，再点点，那想去心几乎写满了她整张脸，那么渴望，那么希冀。
年轻夫妻，谁想要分隔两地啊，再说还能不与裴母一起，那可是她求之不得。
虽然季重莲想法有违孝道，但这确是她内心真实渴望。
“真是傻姑娘！”
裴衍一手抚季重莲脸颊，将她脸蛋揉了揉，垂眉思考了一阵，才道：“原本我是怕那边苦寒，舍不得你跟着过去，燕王还赏了我一套宅子，我一直住军营，也没去打理布置，眼下还空着呢……”
这么说是有戏了？
季重莲眨了眨眼睛，将裴衍双手握住，激动地仿佛喉咙都冒着欢愉热泡，连声音都发颤，“你要带我去吗？”
“可以！”
裴衍笑着点了点头，“但不是现，等着我回去让人将宅子收拾整理出来，这样吧……你明年开春再来，到时候雪化了，天气暖和也好赶路。”
“你真好，我爱死你了！”
季重莲欢呼一声，一下便扑向了裴衍，张口便他脸上啵了一口。
裴衍怔了一下，似乎还有些不习惯季重莲这样热切示爱方式，但半晌后，唇边却缓缓升起了一抹笑来，双臂一揽将季重莲紧紧地箍怀里，这就是他小妻子，该端庄时端庄，该热情时也当仁不让，让他一颗心被溢得满满，再也装不下其他。
月上柳梢，淡云如雾，清潋月光透过镂空窗棂洒了进来，就像地上披了一层银色霜。
裴衍手臂一勾，帐幔缓缓垂落，遮住了那一室旖旎。
*
季重莲与裴衍还要赶回彭泽一次，季幽兰也不便久留，季芙蓉舍不得两个妹妹，姐妹几个难得聚一起，以后怕是要逮住这样齐整场面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。
敏怡郡王府传来消息，季海棠又怀孕了，自然不宜到处走动，整个王府都将她宝贝了起来，若是这胎生了儿子，那世子侧妃位子铁定是跑不了，姐妹几个也都为她高兴。
离别前一天，与从前一样，姐妹三个还坐翡翠潭后小凉亭里，桌上摆着点心与小菜，每人面前是满满地一杯酒水，抬头望去，池里满目翠绿配上粉嫩荷，看着人心也舒畅了几分。
“没想到二妹妹才是有福气，如今孩子都要生两个了，女儿这般争气，洪姨娘也该安慰了。”
季芙蓉饮下了一杯桂花酿，整个脸颊一下便红了起来，透着一种诱人蜜色，眼波一转妩媚丛生，若是这里，恐怕要看呆了眼。
季幽兰仿佛有所意动一般，犹豫地摸了摸自己肚子，季重莲看到这一幕不由有些惊讶，试探着问道：“三姐姐，你不会也有了吧？”
“这，我也不知道……”季幽兰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，脸上却飞起一抹嫣红，羞涩道：“只是小日子迟了几天，等等再说。”
“这可等不得。”
季芙蓉搁下了手中酒杯，一把握住了她手，面上有些激动地叮嘱道：“女人前三个月保胎重要，若是大夫真查出有了身孕，这段日子你都别乱跑。”
“好，回头我便请大夫来看看。”
季幽兰笑着点了点头，她性子贞静了不少，再不像从前大大咧咧，反而有了官家太太沉稳气度。
“那我先恭喜三姐姐了，回头请大夫瞧了记得捎个信给我。”
季重莲握紧了季幽兰手，三姐姐终于走出了过去阴霾，如今苦甘来云开雾散，她真心为她欢喜。
“这还没个准信呢。”
季幽兰笑着捏了捏季重莲手，眨眼道：“总之我要是有了孩子，少不得你这个五姨要出份重礼了。”
季重莲笑着打趣道：“那你多生几个，我巴不得年年给你封个大红包！”
“也算我一份！”
季芙蓉不甘落后，又伸手将季幽兰面前酒杯给端了开去，转头让墨菊给换了杯清茶，“怀孕女人忌酒水，茶也要喝淡些，清水好，少吃油腻，可记着了。”
“哎哟！”
季幽兰“扑哧”一声笑了，嗔了季芙蓉一眼，促狭道：“大姐夫是大夫，大姐姐竟然也跟着学了一手，回头记得将孕妇摘录给我抄上一本，我每天念两遍再睡，若真是有了，铁定会把胎养得好好。”
“你这张嘴啊，才觉得你老实了，如今又不安分了！”
季芙蓉脸红了，起身便想要揪季幽兰一把，又记得她可能是孕妇之身了，这手又不得不收了回来，转而用筷子夹了两个白玉糕堆到季幽兰碗里，哼声道：“现我这个女大夫说了，白玉糕清甜不腻，适合你，先吃两块再说！”
“不要吧，大姐姐！”
季幽兰立时苦了脸，她倒是喜欢吃咸东西，但这白玉糕不仅甜，还粘牙齿，她从前就不爱，季芙蓉这是故意整她呢。
季芙蓉挑起了下颌，眸中笑意全全，显然有几分得意。
季幽兰遂将求救目光转向了季重莲，季重莲笑着摇了摇头，道：“三姐姐虽然喜欢吃咸，但若是真地怀了孕，要对胎儿好，甜咸都要适中，好不要偏食，这白玉糕我吃一块，三姐姐再吃一块，如何？”
季重莲说着便夹起了一块白玉糕放进嘴里咬了一口，软软糯糯，还泛着一股桂花香气，不太甜，但是很爽口。
“有五妹妹帮忙，便宜你了！”
季芙蓉抚掌笑了，却非要看着季幽兰苦着脸咽下了那块白玉糕才罢休，长姐就是有这种威势，季芙蓉这是习惯了发号施令，偏偏下面几个姐妹也都听她，这才换来了一桌其乐融融。
酒席过半，天色渐黑，再长久相聚终也要分离，临到末了，大家都有些伤感了起来，这一次分别，不知何时再聚了。
季芙蓉分别握住了两个妹妹手，先向季幽兰说道：“三妹妹，如今你嫁得如意郎君，夫妻和美，婆婆也是个和气，要懂得惜福，好好过自己日子。”
“我知道，大姐姐。”
季幽兰点了点头，眼眶微微泛红。
“还有你，五妹妹，”季芙蓉这才转向季重莲，轻声道：“五妹夫就要去边关，你们夫妻分离，你又要家侍候着婆婆，万般不容易，可要事事小心谨慎，千万不要给别人钻了空子。”
裴母与郑宛宜那档子事季芙蓉也听季重莲提过一些，虽然说得不多，但她大概了解是个什么样情形，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经，她就算想帮忙，那手也伸不到妹妹婆家去。
好季重莲是个聪慧懂事，怎么样才能让自己不吃亏，这个妹妹心中定是有计较。
季芙蓉从前觉得裴衍有些冷冰冰不好亲近，可看着他对季重莲这般精心照顾，丝毫不假手于人，那份真心地爱护和关怀，连她看着都不禁动容。
通过这事，她对裴衍观感立刻改变了不少，这人是看着冷，但心里热乎，对妻子尤其好，这样男人可也不多见了。
总而言之，她们姐妹几个看着都是有福，当然，除了那个别苗子不好，从小就长歪了。
“是，大姐姐，你也要让自己幸福！”
季重莲回握住季芙蓉手，三姐妹泪眼相视，紧紧地拥抱了一起。/P/DIV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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